苹果——作者:戚慧贞
医技支部 戚慧贞
冬日午后,暖气让房间里温暖如春,我三岁十个月的儿子趴在枣红色的实木地板上给他的百余辆玩具汽车充当交通警察。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洒落在茶几上,水果盘里的香蕉、苹果、橙子和半个切开的木瓜在暖色的光线笼罩下散发出尤为诱人的色泽。
宝贝儿,吃点水果好吗?我的视线从果盘转移到地板上。
忙碌的交警手里拿着违章的汽车说,红灯,红灯,有什么水果呀?
苹果,橙子,桔子,香蕉,木瓜,你吃什么呀?
餐厅里还有梨和桔子呢!看报纸的婆婆提醒着。
什么都不吃,绿灯,绿灯,可以开了,呜呜呜。
吃点木瓜吧,你看这里面的种子多漂亮啊,多像珍珠呀!要不吃个香蕉?还是吃橙子吧,酸酸的,甜甜的,怎么样?看儿子没有兴趣,我继续说,苹果吧,妈妈小时候就最愿意吃苹果了,苹果怎么样?它能帮助你身体健康,长大高个子呢!
我什么都不想吃。儿子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厌倦。
不吃水果咋行啊?还是吃个苹果吧,妈妈给你切成小块块,用牙签叉着吃好不好?
不吃就是不吃,你天天让我吃水果,我都吃够了,烦死我了!儿子大声抗议,身体以肚子为支点转动了将近一百度,用后脑勺对着我。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一句小时候常听母亲说的话。话一出口,我突然明白了母亲的感叹。明白了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童年和我七十年代童年的差别。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家乡的方向看去。窗外的广场上,一个穿高筒皮靴的女人正扶着穿粉红色羽绒服的女孩练习滑旱冰。那美丽的蓬松柔软的粉红羽绒服像一团炭火瞬间灼痛了我的眼睛。我一下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瑟缩在寒风中,脸上的冻疮流着血水。流着血水的还有我的小手,在母亲的命令下蜷缩在棉袄袖里,袖口用一根稻草系着。那日夜不息的鼻涕在上唇上爬进爬出,来来回回,先是开辟出两条泛白的短短的小路,然后小路被摩擦得发红,并逐渐增宽。用稻草封住口的棉袄袖在同鼻涕的战斗中变成钢铁战士。既有着钢铁的色泽也有着接近钢铁的硬度。
我长满冻疮和虱子的童年。
我两袖钢铁的童年。
我冬日里啃带冰渣的红薯的童年。
我时常被母亲训斥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童年。
我的母亲啊,这样的童年和你的比起来是幸福的,你的童年在2008年的冬天里成为女儿心里剧烈的疼痛,我不敢再想象。
我突然想让远方的母亲听见我刚才对儿子的感叹,想让我的母亲看见我儿子的童年。更想让我的儿子知道他在三岁十个月时说的这句吃够了水果的话,在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和更多的年前是不可能从任何人嘴里出现的。我想让他明白说这句带了厌烦情绪的话的孩子有着怎样的幸福。让他知道这幸福的背后发生了什么,确切地说是什么堆起了他的幸福,又是什么垫起了他的幸福和他小小的厌倦。大的事件他不懂,深刻的他也理解不了,那就说说苹果吧。三十年前的苹果。二十年前的。十年前的。
苹果啊。
我吃苹果的时候,只要不是在公开场所,总是要啃到它褐色的种子出现,很多时候还会把种子抠出来握在掌心里,把果核放进嘴里再嚼,直到咂尽最后一丝味道。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小时候吃的苹果,几乎都是一分为四的。苹果在六双眼珠的凝视下,在煤油灯轻轻跳动的昏黄里,在母亲生锈的菜刀下一个个头最大不超过二两馍的苹果裂为四瓣。姐姐、我、弟弟、妹妹各一瓣。三十年来,那苹果裂开时的声响,那分裂后的晃动,和它引起的四个孩子之间的小小的惊呼和骚动,那瘦弱不堪的身躯内更孱弱的小心脏里产生的激动和疼痛一直不能忘记。
小孩子的心也会痛。这是三十年前,我稚嫩的心告诉我的。那一年里仅有的两三个有苹果的夜晚(八月十五中秋节、腊月二十三辞灶,或正月初七送年),刀响之后,四瓣苹果晃动之时,对于四个流口水的孩子来说还有一段难熬的等待。母亲的威严下,连最受宠的弟弟也不敢伸出手去。四双比油灯还亮的眼珠子盯着父母。母亲和父亲盯着苹果。他们需要分辨出哪块大一点哪块小一点。期待的时刻终于到了,母亲抓起了苹果---
这块最大的,给东升。(我的弟弟,我们家唯一的男孩)
这块给慧娟。(我的姐姐)
这块---,没等母亲说完,妹妹已经哭起来,哭喊着要大的。母亲把第三大的苹果塞给她。
这块给春晓。(春晓是我的小名)我知道自己的是最小的一块。登时,我感觉自己的心砰砰地跳着疼,疼得我的眼睛看煤油灯的光都觉得它变大了好几倍。母亲威胁我说,谁哭就不给谁!我赶紧擦擦眼泪,接过苹果。我躲开他们坐在角落里,用两只手捂着我的苹果---防备弟弟吃完了来抢,看着姐姐弟弟和妹妹吃,等他们吃一会儿,我才开始。这样,我的苹果就比他们的大了!我先用舌头舔两个切面上的果汁,舔到没有味了,再用门牙轻轻地刮,刮出果汁来,再舔。直到最后,把种子握在掌心里,把果核塞进嘴里嚼。咂。无法放过一点点滋味。
母亲到现在也不知道三十年前用毫米计算才出现的差别,在珍贵的苹果上被放大成怎样的差别,在我幼小的心脏里制造了多么尖锐的疼痛!这差别和疼痛写在这里,恐怕也是吃够了水果的儿子永远无法理解的。
每年,每次,四分苹果的时刻总是牵动我们姐弟四个的心。两三次的尖锐疼痛之后我对自己分到大的苹果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在一次母亲还没有分别出哪块苹果最大的时候,在姐姐弟弟和妹妹都争着喊---要最大的时候,我含着眼泪对母亲说,我要最小的,把最小的给我吧。那个夜晚,母亲粗糙忙碌的手掌久久地停留在我稀疏的蝉蜕色的头发上,夸赞我是最懂事的孩子!那个夜晚,在母亲的手掌下,我的疼痛蜕变成巨大的骄傲,壮大着我幼小的灵魂。从那时起,我开始有了明确的成长目标---做母亲懂事的好孩子!
没有水果的孩子,连青菜也吃不足的孩子,大便的时候就变成一头小羊。坚硬的粪球要用树枝才能抠出来,有时候树枝也没有办法,铁条也没有办法,只得去找医生。医生说,要给孩子多吃水果和蔬菜。母亲把我背回家放下,又跑到城里买回了水果。一包袱半干的苹果皮。罐头厂做罐头时削掉的苹果皮。母亲说,吃吧,使劲吃,这么多呢。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印象中是1980年,父母和堂叔合伙开了个馒头房。秋天收苹果的时候偶尔就会有人拿了苹果来换馒头。这使得固定四分苹果的日子里,我们就能吃到半个苹果,有的时候甚至是整个的。逐渐的,日子好过一些了,我们家甚至还有了收音机,吃苹果的次数也就多起来。但大多是烂苹果。那些小小的苹果基本都是绿色的,小半个身子甚至是大半个身子是棕褐色的烂疤,母亲用筐挎着它们进了家门倒进棕褐色的水缸里,用手指把棕褐色的部分挖掉。被几近掏空的苹果好像故意逗弄人一样大多疤口朝下漂浮着,不仔细看往往以为是好苹果,常常是抓起来之后才发现是烂的。这时的母亲就会露出笑容,对埋怨苹果有烂味的我们说,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年秋天,上初一的姐姐得到了一个放开肚皮吃苹果的机会---到果园去摘苹果。母亲说,带着春晓一起去吧,让她也解解馋。到了果园门口,我都能看见苹果上的星星点点了,守门的人把我拦下说,这个太小了,不能进去。我的脸红起来,看着那人急得眼前一片朦胧。姐姐说,她不小了,就比我小一点。守门人说,不行,她抬不动筐。姐姐没有办法,只得对我说你在外面等我吧。她说这话的时候眨了下眼皮。一个希望。我在外面等了姐姐一天,中午里面管饭,外面有巡逻的,我不能靠近果园,得不到她的信息,就在附近的庄稼地里饿着肚子拔着猪草,遥望着果园。天黑的时候,姐姐终于出来了,她没能给我带出苹果来,但她兴奋地告诉我她一天吃了八个大苹果。第二天早晨,姐姐让我看她拉的大便,一点也不臭,三大堆棕褐色的苹果渣还伴随着发酵的泡泡。我又是羡慕又是失望。姐姐说,我昨天看见里面有比你还瘦小的,今天再去,让小姑她们帮着求求情。我又跟着姐姐去了,在本家几个姑姑和婶子的联合求情下,我终于进入了果园!
那无边无际的果园啊!那挂满枝头的苹果啊!那多得数不清的苹果啊!那不需要用手指抠除棕褐色疤瘌也不需要切分的苹果啊!从此成为我记忆里最最美好的画面!我的分工是接住树上的人递下来的篮子,把篮子里的苹果倒进苹果筐里。巡逻的人在不停地喊着,大家自觉一些啊,不能偷吃啊!发现谁偷吃就扣工钱啊!我的激动顿时化为紧张,嘴里泛着口水的波浪却没有胆量张嘴。后来,一个婶子悄声问我,春晓你咋不吃呢?我说,人家不让吃啊。婶子拧拧我的胳膊挑了个苹果在裤子上蹭蹭说,我帮你看着点,快吃吧,来了人就把苹果扔草丛里。这时我才看见草丛里有很多被咬过的苹果,有的已经烂了,有的还能看见新鲜的门牙印。我想想说,我还是吃个那样的吧。我捡了个带着别人门牙印的苹果吃起来。婶子说,傻孩子。这一天,我吃了两个带着别人牙印的苹果。第一个吃得还算坦然,第二个就有些胆战心惊了,因为我明白了如果被巡逻的发现,他可能不会相信我吃的是草丛里捡来的。这一天,姐姐吃了十二个。晚上回到家,姐姐说你这样的我明天不带你去了。我恣意地吃苹果的梦破碎了。
后来,我也上了姐姐的中学,那里距离另一个村的果园只有四五十米。夜深的时候,有胆大的同学偷偷钻过枯树枝围成的墙进到园子里偷青涩的苹果---熟透的季节看护很严。我则暗下决心,好好学习,等自己将来能考学出去,能挣工资的时候,一定把所有的水果都买来吃个够!
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那是在十年前,1998年,我有了一个到深圳出差的机会。到了传说中的中英街!我站在马路的中间界石上,等待着在密集的首饰店里穿梭、选购的同事,顺着人流和店铺看下去,我看见了尽头处无数的各色各样的水果!奔过去,发现大多数的水果是从未见过的,只有苹果是我经常吃的。但那些苹果如同脚下的街道一样不同寻常。它们的身子几乎是滚圆的,红红的,用白色镂空的网子罩着,如同冬天带了面纱的欧洲女人脸,看起来陌生而高贵。我禁不住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些面纱。询问之后,知道价格不菲的同时也知道买了是无法带出关的,只能吃,因为牵扯到检疫。几番掂量,我决定放弃苹果。再高贵的苹果,恐怕也无法覆盖童年的辛酸。我把从未见过的每样买了一点,找个石凳坐下。吃!
十种!
一个小时之内我吃了十种从未吃过的水果!九种,全部吃进了肚子,撑得我像个怀胎三月的孕妇。只有一种被我咬了一口后扔进了垃圾筐---牛油果,皮是酱紫的,看起来像大个的李子,剥开后,里面的白果肉如同没有香味的板油,实在难以下咽。
十年后的2008年,已经是足不出市就能吃尽全国各地甚至是世界各地水果的年代了。超市的水果架上连南北方的差别都消失了。台湾的水果从采摘到我们超市的货架竟然只需两三天的时间。
2008年,距离我的童年,三十年。距离我母亲的童年六十年。三十年之前的童年,长满冻疮的小脸为着四分之一块苹果激动不已。三十年前的孩子因为苹果一两毫米的差别过早地体会到了心痛。三十年之后的童年, 在温暖如春里的冬日午后说---天天让我吃水果,我都吃够了!这就是三十年的变化!
我厌倦了吃水果的儿子你会懂吗?你知道你的厌倦其实是你最大的幸福吗?你知道它来之不易吗?!